生涯持續延長,職涯卻持續縮短?
生涯壓縮世代:生涯持續延長,職涯卻持續縮短?
以前,一技之長可能從入行到退休,用同一份專業支撐生活。
現在,一技之長能服務多久呢?五年?十年?還是只要新技術來臨就得放手?
「退休」的概念也變得模糊:
五十歲就被迫退出熟悉的職業,因為不再划算了。
七十歲還不得不繼續討生活,因為還要活更久。
是嗎?
從一些瑣事開始
早晨,家長送孩子走進校門,目光還停在那個小小的背影上。他們擔心的不是早餐夠不夠,而是孩子能否在成績單上名列前茅?如果起步就落後,是否會錯失那條被視為「向上流動」的道路?
在辦公室裡,另一種嘆息正悄然累積。步入中年,精神與體力不再像二十幾歲時那樣充沛,肩上的責任卻日益沉重。向上的晉升之路幾乎被上一代人牢牢佔據,築起了一道無形的高牆。努力不敢停,卻也越來越懷疑:自己是不是早就被擠在邊緣?
餐飲店裡的年輕人,換工作就像換衣服。這並非隨性,而是因為隨時可能被替代。誰都怕起點選錯,一旦被定型為「只能做這種工作」,往後的每一步都顯得更沉重。
不同的場景,不同的年齡,說著不一樣的故事,卻共用著同一種情緒:怕走錯一步,就被時代遠遠拋在身後。
這些情緒並非單獨存在,而是廣泛存在的壓力,每一種在真實數字中都有它的影子:
教育的焦慮:怕孩子落隊,失去未來競爭力。
以臺灣為例,教育部調查顯示,109 學年國中生參與校外學習的平均支出為每年新台幣 7.1 萬元,其中補習班部分平均約 6 萬元、家教約 5 萬元。同時,城鄉差距也顯而易見:都會區學生花費更多,偏鄉與原住民地區則相對較少。
職場的焦慮:怕中年後技能過時,前景被截斷。
有些公司在徵才時明確設有年齡門檻,例如在僱用公告裡寫明「限 50 歲以下」,或是在甄試過程中只讓未滿 45 歲者進入面試階段。這種做法對中高齡勞動者形成了高度不確定性與壓力。
產業的焦慮:怕工作只是短期過渡,沒有穩定歸屬。
以餐飲或服務業為例,離職率非常高。有報導指出,在某些連鎖火鍋店或迴轉壽司店,一年離職率(含兼職)高達 115%~213%;新人第一個月離職率約 20%,半年後留下的人不到七成。這樣的高流動性,讓工作很難成為可以「築根」的穩定歸屬。
階級的焦慮:怕努力再多,仍無法換來上升。
這不只是感覺,從教育支出與家庭經濟負擔就能看出端倪。家長普遍投入大量資源補習,即便如此,也未必能保證孩子能進入資源更豐富的學校或取得更高社經地位。教育的城鄉差距、公私立學校支出不同、補習與家教費用高昂,都在擴大出自出生環境的影響。上述教育支出,不僅是投入,更是沉重的壓力。
焦慮背後的共同結構
如果將這些焦慮放在一起觀察,會發現它們背後其實有一條隱藏的脈絡。
我們正處在一個「技術進展比制度快,制度進展比個人快」的年代。
手機是兩、三年就換一次,AI 工具一夜之間就能改變產業生態;
教育體系還在用十年、二十年的週期培養人才,課綱從討論到實施往往要拖上好幾屆學生。
個人呢?一生的學習與職涯安排,是以數十年為單位在規劃的。
這也形成了三個顯著的「速度差」:
技術 > 制度 > 個體。
技術進展得最快,制度努力跟跑,卻免不了脫鉤與延宕;而個體生命週期最長,卻最難轉彎。這種差距,在近期的一些事例裡特別明顯:
AI 的爆發:ChatGPT 等生成式 AI 在 2023 年後迅速普及,學生用它寫作文、準備報告已成日常;但到 2025 年,多數教育部門仍在爭論「是否禁止」或「如何防作弊」,AI 素養還沒真正納入核心課程。
自駕車上路:美國幾個城市(如舊金山、鳳凰城)已經允許自駕計程車營運,但勞動法規和保險責任仍假設「有人駕駛」。一旦發生事故,責任歸屬陷入真空。
至於個體,人的本質並不會在短時間內發生進化。壽命普遍延長,卻也意味著要面對更多輪替與變化。這種速度差,帶來的直接感受就是:體感的時間變得更急遽了。
孩子在教育體系裡還沒學滿某項技能,進入職場時,這技能可能已經過時;
中年人以為能靠經驗站穩腳步,卻發現市場規則早已換了;
基層勞動者剛上手一份工作,新技術取代的壓力立刻跟上。
所以,那些看似不同的焦慮──教育、職場、產業、階級──其實是同一個結構在不同層面的回聲。當技術紅利不斷推動前進,而制度與個體無法跟上時,每個人都會感覺:自己好像總是落後半步。
世代循環帶來的震盪
社會往往以週期性的方式再現:從繁榮的建立,到質疑與反叛,再到危機爆發,最後進入重建與新一輪繁榮。每一個世代,都像被安排好要扮演不同角色:有人築起秩序的高牆,有人推倒它,也有人在廢墟上重新開始。把時間往前拉,我們能看見更長的脈絡。
1900 年前後(繁榮累積期)
全球:工業化帶來大繁榮,城市工廠興起,但同時出現勞資對立與殖民競爭。
台灣:日本殖民統治加速現代化建設(鐵路、港口、教育制度),但也伴隨資源榨取與社會壓抑。1920~1930 年代(秩序動搖期)
全球:美國股市崩盤、金融大蕭條席捲全球,極端政治勢力抬頭,舊秩序被挑戰。
台灣:在殖民體制下,農業出口(米、糖)受國際景氣波動衝擊,農民運動與社會抗爭逐漸浮現。1940 年代(全面危機期)
全球:二戰爆發,帶來毀滅性戰火,但戰後的布雷頓森林體系與聯合國建立,為重建奠基。
台灣:經歷戰爭與政權轉換,社會進入威權統治階段。1950~1960 年代(復甦繁榮期)
全球:嬰兒潮世代搭上復甦列車,經濟高速成長,「人人都能過得比父母好」成為普遍信念。
台灣:美援與土地改革推動經濟起飛,「台灣奇蹟」起步,出口導向工業化奠定基礎。1970~1980 年代(反叛震盪期)
全球:青年掀起價值觀反叛,民權、女權、反戰運動興起,石油危機帶來經濟震盪。
台灣:面對國際外交挫折(退出聯合國、與美斷交),卻在內部持續工業升級;同時社會運動興起,民主化力量逐步醞釀。1990 年代(樂觀擴張期)
全球:冷戰結束,自由民主與市場經濟被視為文明的解答。WTO 成立、金融全球化加速,網際網路商業化引爆「新經濟」浪潮。
台灣:解嚴後社會快速轉型,首次政黨輪替在即;半導體產業崛起,帶動經濟繁榮,台股曾衝上萬點,社會氛圍開放而樂觀。2008 年(繁榮裂縫期)
全球:金融海嘯爆發,全球市場重挫,揭露繁榮基礎並非絕對穩固。
台灣:電子與出口產業受到衝擊,薪資水準逐漸停滯,M 型社會成為熱議話題。2020 年以後(危機時代)
全球:疫情重塑生活、地緣衝突加劇,能源與氣候危機交疊,貧富差距與政治極化擴大。
台灣:防疫一度展現韌性,但隨後陷入高房價、少子化與產業外移的焦慮;半導體紅利維持繁榮,卻也放大了社會撕裂與結構矛盾。
這樣看來,從 1900 到 2025 的百餘年,確實反覆重演著「繁榮、反叛、危機、重建」的循環。不同的是,這一輪循環裡,多了一個強烈變數:
技術進展比以往任何時代都更快了。
以前的循環可能給一個世代人30、40年做調整與適應,如今10年就可能換一套新規則,未來可能還更快。
教育來不及換新、制度仍落後待補,個人只能被迫加速適應,於是「世代循環」和「速度差」疊在一起,形成了一種更劇烈的震盪。這也使得我們此刻的「危機感」顯得更加尖銳。
這也解釋了為什麼,不論是擔心孩子落隊的父母,還是害怕被取代的中年人,或在工時裡輪轉的服務業青年,他們雖然處在不同生命階段,卻感受到相似的壓力。
因為他們正同時被兩股力量推著走:人生的週期增長,技術的迭代縮短。
階級固化與底層更迭
既然科技這麼進步,生活水準這麼高,為什麼我們還是覺得不平等?冷氣、手機、外送平台幾乎人人可得,日常物質遠比上一代豐富,但焦慮感卻沒有減少。
因為生產力的提升並沒有消除階級,只是改變了底層的面貌。
在農業社會,底層是農奴;在工業社會,底層是工人;在全球化年代,是廉價移工;如今,在服務業與平台經濟時代,則換成了外送員、零工、臨時工。基層一直存在,只是換上不同的樣貌。
這種「底層更迭」傳遞一個訊息:不平等並不是因為物質不夠,而是因為資源分配的優先權永遠有人掌握。過去是糧食,後來是工資,再後來是醫療、住房,如今則可能是體驗與尊嚴。
即使來到了人人都能用自己的手機追劇,然而,誰能夠不用為下一份房租、下一份帳單而奔波勞動,才是階級的真正分界。
根據台灣主計總處統計,近年(2016~2024)家庭可支配所得的前 20% 與後 20% 差距,長期維持在6.1倍左右。整體數字是逐年增加,但此比率幾乎無變化。社會並沒有因為大家都能買到更先進的手機,就變得更平等;是貧富差距依然固著,但底層焦慮換了另一種形式繼續。
當我們覺得「怎麼努力都追不上」時,這不是單一個人的失敗,而是結構使然。焦慮不是源自懶惰,而是因為社會的遊戲規則,總要有人被擠在下方,承擔不穩定的生活。
社會的拼圖圖像
一路看下來,這些焦慮並不是零散的故事,而像是拼圖的不同角落。當它們被拼在一起時,輪廓便逐漸清晰。
時間錯位:技術加速,制度與教育卻跟不上,個人總擔心落後半步。
世代循環:歷史的週期以新的樣貌再現,上一代的人生樣板不再能照搬。
產業裂解:基層服務業高流動、低忠誠,工作越來越像隨時更換的過渡品。
教育焦慮:家長投入更多資源,卻依舊害怕孩子輸在起跑點。
職涯斷裂:中年人同時面對「體力下降 × 技能過時 × 責任高峰」的三重夾擊。
階級固化:生產力進步確實拉高了生活水準,但相對差距依然存在,階級依舊,只是換了另一批人。
這六個圖像拼合起來,呈現出同一個結論:
我們正走進一個「生涯被持續壓縮的時代」壽命更長,卻覺得時間更短;物質更多,卻感到更不安。
在這個時代裡,技術變化的速度遠快於制度與個人能適應的步調。每一代人都被迫加速學習、加速轉換,卻依然覺得追趕不上。物質生活看似豐富,焦慮卻在加重,因為時間被壓縮、週期被打亂、階級的門檻依舊存在。
這不再只是「某個世代的不幸」,而是我們共同的處境。我們正生活在一個時代:努力仍然重要,但努力已經不再保證安全;時間還在流動,但時間感卻被壓縮。
面對未來的思考
教育該如何改變?或許不必再把所有孩子都推往同一條賽道,而是培養他們在陌生情境中自學、跨領域合作、解決問題的能力。未來的價值,可能不在於背多少知識,而在於能否快速找到方法。
個人又該如何設計自己的生涯?我們或許不能再期待「一份工作做到退休」,但可以思考如何讓自己的人生具備「多重支點」──同時經營不同技能、不同角色。
當其中一條路受阻,另一條路仍能承接,這就是所謂的「反脆弱」。
而在更大的層面,社會如何避免世代撕裂?這需要更多跨世代的對話。年輕人可以理解上一代曾背負的風險與努力,上一代也需要承認新世代所面臨的困境不是「不夠努力」,而是結構不同。唯有彼此承認這種速度差,社會才可能找到新的平衡。
這些方向都不算簡單,但至少給我們一個起點:
在加速的時代裡,不必追求萬全的安全,而是要學會找到自己的支撐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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